燕燕於歸（一）

景辰二十八年春，皇太孫登基，年不足月。南衡擢太傅，金印紫綬，五輔之首，代幼帝監掌國政，列三公之一。

臣民多議其竊國，民間更流傳有“夜帝”之說，意指他才是大齊暗地裏真正掌握實權的人。

南衡以暴力手段鎮壓之，流言銷匿萬民伏首。朝堂百官經歷了一場清洗，致仕的致仕，遷調的遷調，四品以上權重顯要之職大換血。同年，他改國號為“皓元”。

她知道他終究堵贏了。

皓元元年伊始，是個卉木萋萋，采蘩祁祁的春暮。虞愔站在駘蕩春風裏，碧山間的梨花恣意沖怒，若素錦層疊。風揚梨蕊，似千浪堆雪，清氣四犯，恍然當年。

梨雪落衣襟，廊亭外，她遙見南衡。

她收到南衡送來的雁璧，此為采納之物。雁璧通體皎白潤澤，握在手中有淡淡暖意，是他特意尋來的暖玉，能夠緩解她的體寒。

她觀手中玉雁，見其慧額、曲頸、圓尾皆精雕細琢栩栩如生。雁頸上刻了一句再耳熟不過的盟誓：死生契闊，與子成說。

現在看來，如隔滄海，如過千山。

他們曾數度同歷生死，並沒有旁人眼中的縱橫裨闔，只有心目如鏡的靈犀。

現在她懂了，他也是一面鏡子，是能照見她的另一個自己。

如此，也算相結同心了罷。

有美一人，婉兮清揚。邂逅相遇，與子偕臧。

三日後，南衡親至綠綺別館，一並又帶來聘金萬金、束帛和他自己的庚帖，欲與虞愔交換生辰。虞愔雖為孤女，卻生於名門，識禮教，南衡亦自認為三書六禮不可廢，必要躬身拜謁過葛蕓，請婚期，以親迎求娶。

葛蕓從梅園裏挖了兩壇綠梅釀，說是收養虞愔之日埋下的，敬奉她未來之佳婿，至今已藏了十一年。今日啟封，醇香四溢，葛蕓又烹制了幾道山珍，舉酒祝他二人白首相偕，百年好合。

南衡回敬，一氣飲盡。葛蕓欣慰道：“南家這孩子生得玉質昭明，眉眼間，有先皇後溫潤清華之風韻，我見之如故啊。”

又說：“當初聽聞你本想聘虞氏二小姐為婦，奈何時勢迫人，虞氏芥蒂南氏門庭沒落，沒有應允。當時我還曾萌生一蠢念頭，想讓阿愔嫁你，助南氏一臂之力，也算回報先皇後之恩惠。後來到底沒同阿愔提及，想她好不容易從世家的樊籠裏跳出來，她的親事，還是由她自己做主罷。”

“而今看來，”她眉眼含笑，慈憐的面容上盡是滿足：“冥冥中自有天意。”

南衡為葛蕓夾菜，澄清道：“我從未生過貳想，聘虞二小姐為婦之事亦屬謬傳，大約是我母教唆的。不過這件事，鑒兒是知道的。”他停箸玩味地看了虞愔一眼，“當時鑒兒還曾冒雪親至我府攔下了這樁事。”

虞愔被他說得頰染霞色，比漫山盛開的桃李還要姝麗。

南衡為葛蕓添完菜，又向虞愔盤中夾了一箸參茸，為三人盞中盈滿清酒。

他正色道：“但請葛大娘放心，早在那事之前，我已傾心於虞愔姑娘。此生只想娶之為妻，琴瑟和鳴。若我今生今世待她不好，教我永失所愛，眾叛親離。”

虞愔於案下執住他手，輕聲嗔道：“何必於下聘之日說這樣的話。”

惹葛蕓溫然慈笑：“我們阿愔這就舍不得了，心疼起夫郎來？”轉言道，“可惜阿至不在，不能送你出嫁。阿至只比你大一歲，按道理，也該娶妻了。”說到陳至，她眉間染上淡淡惆悵。

虞愔知她想起了陳至殞命的傷心事，她一生無兒無女，總把她和師兄當親生兒女看待。三人轉著盞中梅漿，清透的酒醴醉香飄逸，他們對飲一口，不約而同起身將剩餘的梅漿傾灑在陳至冢前。

虞愔雙膝跪地，對著冢上木牌，輕聲說：“師兄，我要出嫁了。多謝你那日舍身相救，時歲既晏，花開花落，往後歲歲清明阿愔都會來看你的。”

阿愔不會忘記師兄。

＊

南衡和虞愔的婚事定在小滿，綠槐高柳咽新蟬的時節，小滿勝萬全。

是日，南衡攜虞愔來虞氏本家拜會她族中親長。雖說她已久不在本家安置，六親疏淡，但該有的禮節仍需秉持。

虞峙出門相迎，他身材寬短，須發皆斑，身軀包裹在緞衣裏，宛如一個布球。

見了南衡，只知唯唯恭維，翻來覆去也只有那麽幾句話。因與虞愔疏遠，看見她，十分口訥，不知當說些什麽。

奇怪的是，虞峙一直不將他二人往屋裏迎，似乎屋裏藏匿著什麽秘事。

南衡耐心耗盡，牽起虞愔的手，大步流星朝內堂走去。他華貴的重底登雲履踏過靛青蓮紋方磚，袍擺生風袖袂翩揚，如同盛大的權柄降臨在脆弱不堪的瓦舍。

屋堂內，多寶閣上零星幾件珍玩勉強支撐著門面，角隅堆放著八只紅漆木箱，即便有意規避，鮮亮的顏色仍然一眼躍入來人的視線。

似乎是女子的嫁妝。

虞峙跟在南衡身後不知所措，適逢虞臻和虞瑾前來，虞臻未及而立，體格孔武，經他手驅策之兵，多達十萬數，行止儀態儼然有將軍的勇毅風範。虞瑾英華超群，面對南衡，不卑不亢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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